江明君醒过来的时候韩琅已经在周沉西那了,店里的老物件多,找不到合适的家政公司服务员,韩琅就成了苦力。江明君的电话响了一个又一个,周沉西看着充耳不闻的韩琅,暗自无奈,“你俩怎么了,你总得给他说声你在哪吧。”韩琅站在梯子上擦着房顶的吊灯,镶嵌体的灯托好看,只是容易藏灰,灯泡也一并换了,他仰着头露出秀气的下巴,“接了电话就不止要说我在哪了,很麻烦,他会猜到的。”“这和你告诉他有什么不一样?”周沉西对于他的别扭表示一言难尽。“这样他要是过来,就是自己决定的。”“韩琅”,她递上去一个灯泡,“你就那么肯定他会过来。”“不肯定,但不妨碍我现在不想接他电话。”手机屏幕又亮了一阵,就彻底没动静了。门口传来马达熄火的声音,周沉西挑起了眉毛,朝门口看了看,果然是江明君。韩琅坐在梯子上,沉默着向下看,江明君扶着梯子,盯着他,半晌先开了口,“下来,我上去换。”他木着脸往下挪,不知道踩到哪一阶的时候,被带进熟悉气味的怀里,下一瞬就踩到了地面,心脏敲击着胸口的皮肤,这些年他总是这样的,没什么底气,像是破了口的船,对于每个下一秒都是开出的空头支票,可他又是个七情六欲都不缺的人,再提心吊胆也有想要发泄的时间,于是不敢光明正大暴露出来的脾气就变成了无数个性格古怪的铁证如山。“灯递给我。”江明君伸下来一只手。韩琅没抬头,拿着灯往上递,他讨厌这样需要把整张脸的表情和眼睛都暴露在明面的姿势,也很害怕。灯泡被拿走,他想抽回手,指尖却被攥紧,心跳顺着经脉和流淌的血液传到末端,他弯了弯手指,江明君就放开了。“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梯子上的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没有。”“行。”江明君冷笑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周沉西在厨房,按她的话来说久不住人的房子就该开个火,这样生意才能红火起来。江棋是自己跑过来的,还用推车推着两个婴儿,周沉西看见他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连说三声好小子,她出去那会江棋还是不到一米七的初中生,现在回来都比她高大半个头了。江棋正是闹腾的年纪,屋里屋外窜了一圈,最后在后院射箭场那开发了自己的骑射天赋之一,在脱靶三支箭之后彻底失控,箭头打在靶子后面的铁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韩琅抱着孩子坐在秋千上喂奶,婴儿瘪着嘴往他怀里钻,下一秒就嚎啕大哭,他看着再次搭箭的少年,带着怒意吼了一句,“江棋!”江明君从屋里出来,制止了江棋毫无头绪的丢人场面,他穿着一件黑T恤,给大儿子调着手里的护具,讲解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看着就有些沉脸,很是能唬人,江棋比他矮不了多少,少年人抽条期,看着单薄了不少。他还处于更像爸爸的阶段,虽然长相已经有了更像江明君的俊朗,但到底还是十六岁,正是文秀少年的时期,没打理的头发桀骜不驯的翘起几根,和江明君争辩的时候皮肤就会变成带上情绪的红。婴儿迫不及待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他侧着身子解开了扣子,一只手抱着婴儿喂奶,另一只手摇着推车里另一个孩子。两只手都忙着,他低着头眨了眨眼睛,眼泪就掉在婴儿手臂上,转了转眼球,就没眼泪再掉下来。他和江明君在一个高中。那其实并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这些年一直被他刻意的遗忘,不想起,也不提起。但在他们还未曾因为婚姻绑在一起的人生之中,还是有过能留下对方名字的几分钟。高二那年的秋天,国庆节放了长假,大院里的孩子和一些学校里的同学约好去聚会,找了城郊的农场,韩琅躲了再躲,还是被他爸塞进了去的人里。这其实是很残忍的,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要和一个大部分人都排斥自己的集体度过聚会性质的一天一晚。他尽可能不说话,坐在大巴最后面的角落里,郊区的路弯弯绕绕,他有些想吐,就开了窗,却被乔帆重新关上,有什么原因吗,也没有,如果真的要说,大概就是会阻碍韩琅要做的每一件事吧。韩琅闭着眼忍着眩晕,抱着身前的包,嘴唇苍白,前边的女生看不过去递给他一个橘子,他扯下一片皮,带着新鲜的清爽味道,冲散了皮革和人味带给他的反胃感。下了车,其他人三三两两走在一块,他背着包走在旁边,江明君走在最前面,斜挎着双肩包,他长得高,所以也显眼,侧头对旁边人笑的时候,嘴角会翘起,少年时期的小团体里几乎都有领头羊一样的存在,在韩琅的十几岁,来东城之前那头羊是他自己,来东城之后,那头羊是江明君。秋日暖阳,枫叶飘满山色,他长得好看,在之前迈入青春期的两三年,他甚至会为这些事觉得得意,他不会长青春痘,身材抽条不会因为激素变胖,会有很多暧昧的追求者,初三那年会因为早恋盛行半夜和暧昧对象打电话到半夜被韩安一通臭骂。在来到东城之后戛然而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凭空生出的排挤和恶意,当他沉寂下来的时候,属于青春的那点子好奇和臭美似乎也被沼泽一样的生活埋住了。和他们一起来的有个体育特长生,叫许星,在学校给韩琅递过纸条,韩琅刚上车就发现了他,特地躲着,却还是被他发现了。许星块头大,挤到韩琅身边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看着他们,学生时代大家爱看的热闹就那几样,不过这些目光大部分之中,都期待看他闹出些笑话。韩琅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许星跟着他的身影也往旁边挤,他被夹在山壁和人之间,能活动的范围就更小了,他有些烦躁,“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不习惯和别人挨这么近。”“你不是都知道吗,我想和你恋爱,你和我谈,我很受欢迎的,怎么样?”旁边的气味近了点,有人跟着起哄,韩琅脚步快了点,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我不喜欢你。”他只想离他们远一点。却被人大力抓住手腕,“他妈的,都给你多久好脸色了,一直拖着我,今天还装起清高拒绝,给脸不要脸。”韩琅甩了甩他的手,纹丝不动,前面人都转过身,所有人都停下来,看戏一样看着他俩,韩琅掰着抓住他手腕的手,他们这群人一堆一堆都有自己的团体,他是跟着大院里的人出来的,理所当然被划到江明君他们那边,许星抬头朝前面喊了一声,“江明君!”韩琅僵住了身子,他听见旁边的人说,“我追个你这边的人,你不管这事吧?”“关我屁事。”声音不大,却带着看戏被波及到的怒意,接着就是前面那群人往前走的动静。韩琅没往前看,狠狠踩上许星的脚,男生吃痛放开了他的手,他刚想跑,却被推在旁边树上,背后被树皮剐蹭到,一阵刺痛,许星骂骂咧咧就想动手,却被旁边人看不下去拦了下来,韩琅到底有个继父,要是真被打出什么好歹,也不好交代。“你给我等着。”许星恶狠狠的警告了一句。韩琅吸了一口气,他很想回去,可是荒郊野岭,根本打不到车,他们订的回程大巴是明天的,他抱着包,忍着后背的痛意,跟上前面的人。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地方,人分了几桌,他本来就不受大院那边待见,又得罪了许星,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菜也被许星那边的人以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的名义端得只剩下一盘,他忍了忍,自己去点了新的。他倒了杯水咽下去,乔帆阴阳怪气插嘴,“哥,我们都是AA的,就你一个人自己买单,我父亲对你真好,你的零花钱比我多这么多,我还是他亲生的呢。”周围一阵唏嘘,韩琅捏着钱包,他很想反驳,明明是他爸爸每次都会更偏袒乔帆,继父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有用吗,乔帆又不是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是真的在意这点零花钱,他只不过是不想让他好过而已。吃完饭他本来想回房间,打算待到明天等车来,却被人拉到射箭场,原来是分两队比赛,许星这边少个人,但也不是真少,毕竟很多人都没参赛,他一个学艺术的,看身材都知道不怎么擅长运动,剩下的人里怎么看比他强的都不少,只不过是少个人出洋相而已。韩琅捏了捏拳头,他也不在意被他们再笑一次了。两队的人轮流上场,最后只剩下他和江明君,其实他们这队已经落后很多了,比的是中靶的累积又不是田忌赛马,偏偏许星说得像是胜败掌握在这一局,江明君已经戴好了护指手套,站在场上等着看着他。他有些心跳加快,在这样一团乱麻的时间里,因为那点被遏制的情愫,生出来一些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真的天赋异禀,超常发挥,会不会让某个人记得呢。“韩琅,你要是输给江明君,我们可就丢大人了。”许星在后面喊了一声,其他人不怀好意的应和。他们明明早就输得一败涂地,却还是要找个出气对象,把责任丢给韩琅。他是个近视眼,度数不高,平常能看清,所以没戴眼镜,但是射箭就勉强了。“你先吧。”江明君对着他说。他点了点头,嗯字没出声音。一支,空靶。两支,空靶。三支,空靶。他拿起第四支,手有些抖,江明君那边已经稳稳29环了。每个人四支箭,韩琅只剩最后一支了,许星的不怀好意已经迫不及待要爆发,他眯了眯眼睛,搭箭拉弓,射了出去。空靶。他和江明君在少年时代那些为数不多有过的交集里,有的都是箭弩拔张的时刻,漫长的岁月蹉跎至如今,他就算是想要回忆,也逃不出时间定下的遗忘法则了。他忘了当时江明君是什么样的表情,或许他压根没敢看,他只记得江明君最后那一箭没射,他说,“你是近视眼?那你不带眼镜上来干什么,真没劲。”他记得一群人从他身边走过,或许是嘲讽,或许骂得很难听,最后射箭场只剩下他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他配合让你出个笑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只能说明这个人不怎么在乎你。黄昏的光没什么热量,特别是在山里,他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影子一动不动,然后走到江明君的箭筒旁边,揉了揉眼睛,拿起剩下的唯一的那支箭,拉起弓,箭矢破空而出。草质的箭靶被射中发出一声闷响。“诶,十环,老江,我真是天赋异禀。”江棋兴奋的拍着江明君,想拿起下一支,却发现筒空了,江明君进了靶场帮他取箭。韩琅看了会,垂下头。